诸葛接过书,以眼请示官家,待见到赵佶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一切听从郑三太爷吩咐时,才翻开书册。这书册很薄——甫一翻开,诸葛小花甚至还有几分闲情逸致去鉴赏这独特的纸质,可当他翻开写有字迹的第一页时,他甚至要双手托举,才不至将这书册砸落在地上。
墨凌百两,纸逾千斤——非但是此时诸葛在这罄竹难书的字字血泪中所体会到的心酸苦楚,更是在陈述着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似诸葛这般武艺修为,不过翻阅几页,便已拿不动这册书了。
诸葛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角度,以不敬的姿态背对着官家及他的两位爱卿。顷刻间,他脸上的皱纹更多、更密,他在这样的“证据”之下,不得不去思索,他一直敬重、以为其只是受奸佞蒙蔽,实际上仍旧是个好皇帝的那位官家,究竟是否真这般荒唐。这样怀疑着,或许又已在内心做出了论断,他脸上那种壮志豪情与闲适恬淡俱已消失不见了。但他仍没有发出声响,他只是艰难地、缓慢地、认真地翻阅着这本书册,直到最后,他才佝偻着腰,像极了一位为生活所苦的普通老者,凄怆地发出一声叹息。
郑三太爷突然醒了。
他并不起身,只是用温和的目光打量着诸葛,“你老了。”
诸葛小花眼中似闪过片片追忆,在老者的注视中,他难免要想到他和师兄弟们一同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同舟共济的岁月。只是时光摧折,人心离散了,他自然也老了。这茫茫尘世,四十余载过去,竟仿佛只有当年那惊鸿一瞥间窥探到的神仙老者不曾有丝毫改变。
他很是唏嘘地喃喃道:“我老了。”
郑三太爷坐起身,来到一张矮桌前,亲自替诸葛斟了杯茶,“老并不可怕,每个人都会老,但你的身体老了,你的心呢?心也老了吗?”诸葛双手接过茶,只觉浑身冰凉,下意识间竟想要逃避、不愿再听郑三太爷说话。可他到底理智常存,自不会退却,只是实在心头生寒,忍不住喝了一口滚烫的热茶。一口茶汤入腹,勇气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诸葛扬起头,却并不作答。
“现在的你,还能说一句‘哀民生之多艰’吗?”郑三太爷充满慈爱与鼓励的目光望着他:“大展拳脚,匡扶社稷,怜安万民,这些年轻时候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这话说得平常,语气平淡,落入诸葛耳中,却振聋发聩、犹如魔音贯耳,令他几不忍听。可他仍想到了他的青年时代——他当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他郁郁不得志、在他因困顿处境而满生愁思、在他自易子而食的灾民手中买下了一个个孩子、在他眼见尸横遍野,却甚至无力为无辜枉死的百姓做任何一件细微小事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呢?
得封侯爵、天子近臣。步入中年的他斗志昂扬,满心都是助力当今圣上,大展拳脚。他在朝中主战,恨透了金辽对国家的侵犯,恨毒了奸佞对官家的蛊惑。
那时候的他,又在做什么呢?
眼见他陷入困惑,郑三太爷忽而笑了。他朗笑出声——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将诸葛从迷梦中惊醒。诸葛神志清醒、思维渐明,极忌惮地看了郑三太爷一眼。他深深呼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紧张,才能保持他脑海的清明,才能不被这似有妖邪惑人本事的老者带偏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