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锷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哪里去找,但心里却突浮起了一丝熟悉的感觉来,似乎感觉那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那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认真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有时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踏歌步”,直向东首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首是有一条小河,只是已经冰封。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顷,远远的一块地势微有起伏的去处,他隐隐地看见斑骓的影子了。他正待放声长啸,却又见那斑骓身边似有个人。月照浮冰,光影苍华,那人影静静地坐着,身姿甚是挺拔,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么野性的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窜上了一株野树。树上枝干瘦桠,他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口里低声道:“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一个人跑到危险里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照应。”
韩锷一愣,月色下只见到那少年的侧脸儿:尖尖的下颏,大大的眼睛,颊上一块淡淡的青记,却已褪得差不多了——自从吃了祖姑婆的药后,那青记似乎就开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机敏灵利,却不是小计是谁?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影却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觉得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上低声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这不,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可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发脾气。我不敢见他,只有找你出来玩了。”
他脸上神色笑嘻嘻的,却又有一丝害怕的样子。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接到王横海书信上说:“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是指的什么。接着心头却不由微微一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的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快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窜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安然。
最近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悬悬的,也不知悬挂着什么。这时见了小计,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他。
小计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样子了,有一种少年的瘦与修韧,腰呀、颈呀、都已有些长成的模样,看来以后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里去。只是,仅仅半年,他怎么会一窜几寸,长了这么高?他心里不由隐隐想起小计身上的隐疾,一向以来,他的样貌与骨龄是不同的,现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头想起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为小计寻药的,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直忙,却一直没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这事却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骓却已看见了他,当下一声欢嘶。也是、这最近以来,它见到韩锷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几日如不是有小计陪它,想来也寂寞。
余小计一惊回头,就已见到韩锷。他脸上兴奋得红色一腾,然后就有些怕怕的样子。韩锷一见,心里那残余的一丝恼他不乖的念头也就此冰释了,却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小计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声:“锷哥……”
韩锷沉着脸不出声。斑骓却已先奔了过来,把头颈挨向韩锷悬着的腿上轻蹭着。韩锷却没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着小计。
两人好久没见,乍见之下彼此不由都觉得有些生涩。似乎一壶烧开过的水,时间久了,凉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热一热。
余小计闷了一会儿,忽一声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经来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会跑的。别人断断看不住我,除非你亲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头我还是要跑回来的。这半年,憨吃憨睡,闷也闷死我了!”
见他又恢复到以前赖皮的样儿,韩锷却也绷不住了。虽勉力绷着脸,唇角还是露出丝丝笑意来,却又觉得不能笑——要再这么纵容下去,这孩子以后会更不听话了。小计何等乖觉,早看到了。装乖地慢慢走到韩锷身前,轻轻拉住他的小腿,然后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窜高,一把就抱住了韩锷的脖子,口里软语道:“锷哥,其实你也好高兴看到我,是不是?你们大人就总要装成这个样子吗?心里明明高兴,还要绷着。”
韩锷本还想正言厉色地数落他一顿,余小计却哪给他开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树桠上,伸手偷袭他肋下,定要让他笑出声来。
韩锷本不怕痒,原来是为了有时逗逗这个小弟开心才装出怕的。没想凡事当真都有个习惯,装了几次,竟真的有些怕这孩子呵痒了。不一时,在余小计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统率三军时的镇定了。触痒不禁,反手去攻击余小计,余小计一时呵呵大笑。韩锷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次自己又输了!白经过这大半年的磨练,本觉得自个儿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么还是拿这么个小屁孩儿毫无办法?所有的直言厉色在他面前根本就开不了口?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温暖漾漾的——现在,毕竟还是只有在小计面前,自己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自我了。
余小计已安静下来,并肩和韩锷在树桠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叹声道:“锷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着你了。我本以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你见了倒真的没骂我……锷哥,你现在很累吧,我来找你是想说,我也要参军!我要在你手下当个小兵。开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吗?锷哥,你教过我的功夫我可都没放下。不信的话,我练给你看,王老将军还夸我来着呢。锷哥,你叫我也带几个小兵跟着你打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