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船“庆阳号”终于像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喘着粗气,颤巍巍地驶过了崆岭滩那片吞噬了无数性命的死亡水域。甲板上,紧绷了许久的乘客们,此刻才敢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天灾的水段,总算是过去了。
船舱里弥漫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低语和庆幸的笑声开始在各处响起。然而,这短暂的安宁之下,一股无形的阴霾却悄然笼罩。许多沉浸在庆幸中的乘客并不知道,比暗礁激流更凶险的“人祸”,正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已悄然张开了獠牙。
巫峡神女峰,那缥缈灵秀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在其北侧,有一片令所有船家闻之色变的暗礁区,人称“鬼跳岩”。此处水流诡谲,礁石狰狞,更骇人的是每逢月末无月之夜,那黑黢黢的崖顶之上,必定会准时亮起三盏绿莹莹的灯笼!
那幽幽绿光,远望去,凄迷惨淡,如同神女悲泣时滑落的泪珠。不明真相的旅人或许还会生出几分诗意遐想。但只有常跑这条水路的船工和老客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神女泪!那是盘踞在此的悍匪头子——刀疤李——的了望哨!那灯笼邪性得很,灯油用的是江底百年腐鱼的油脂熬炼,阴风怒号也吹它不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透出惨绿光芒的灯罩,竟是用去年被他们劫杀的一个富庶绸缎商身上剥下的整张人皮绷制而成!
头等舱的药材巨贾周秉义,此刻正站在船头甲板上。他并非第一次走这条水路,但每一次看到那三盏在暮色中幽幽亮起的“鬼眼”,后颈的汗毛都会不受控制地根根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那绿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灵魂。
就在这时,船工老吴佝偻着背,端着一个蒙着灰布的笸箩,神色紧张地走进了头等舱。他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各位老爷太太,行船不易,按…按规矩,该交‘保江费’了。一等舱一位三块银元,二等舱两块,三等舱…一块。” 笸箩里零星的银元碰撞声,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到有几位新客露出不解和不满的神色,老吴急忙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哀求道:“这是…是刀疤李爷立下的规矩!凡主动交费的船,灯笼……灯笼就不会变红,可……可免遭血洗啊!求各位老爷行行好,破财消灾……”
“怕他个锤子!” 一声洪亮又充满不屑的断喝猛地炸响,打破了舱内的压抑。正是头等舱里那位身材微胖、气度不凡的药材商人周秉义。他一把将端着笸箩的老吴推到一边,力道之大,让老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周秉义环视一周,声音洪亮,带着商海沉浮养成的倨傲:“第一,老子坐你们的船,真金白银买过票了!天经地义!再让老子拿二回钱,没这个道理!第二,” 他猛地一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褡裢,发出硬物碰撞的闷响,下巴微抬,“老子这趟带了六个真家伙!都是重金聘来的好手!枪子儿可不认人!我还用得着看他刀疤李的脸色?笑话!谁爱交谁交,老子一文钱都不缴!”
他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带着一种“老子有钱有势有保镖,怕谁”的骄横,立刻在头等舱里激起波澜。一些原本犹豫的人,受他气势影响,又或是觉得有镖师护卫确实安全,也跟着嚷嚷起来:“对!周老板说得在理!”“凭什么交这冤枉钱!”“不交!”
最终,头等舱里竟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抱着侥幸心理或跟着周秉义起哄,选择了拒缴这笔“买命钱”。金钱和武力带来的盲目自信,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在逼仄潮湿、挤满了贩夫走卒的三等舱里,气氛却截然不同。船工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心。一块银元对他们而言是笔巨款,但比起命来……昏暗的油灯下,一张张疲惫、惊恐的脸庞,默默地、颤抖着掏出积攒的血汗钱,丢进老吴的笸箩里,换来片刻虚幻的心安。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江面毫无征兆地涌起浓稠得化不开的白雾,仿佛有妖物在吞吐气息,瞬间将“顺安号”吞噬。船灯的光晕在雾中晕染开,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江水拍打船身的汩汩声,更添诡谲。
镖头张铁山,一个精悍的中年汉子,手按腰间的盒子炮,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浓雾。忽然,两条破旧的小渔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鬼跳岩那片狰狞礁石的阴影里滑出,径直向商船靠来。船头蹲着几个戴着硕大斗笠的“渔夫”,船舱里堆满了散发出浓重腥臭的鲥鱼。
“做什么的?”张铁山沉声喝问,手已经握紧了枪柄。
一个“渔夫”抬起头,斗笠下阴影重重,声音沙哑:“雾大,讨碗热水。” 说着,他手臂一扬,一条粗黑的“缆绳”带着水腥气朝商船抛来。
张铁山紧绷的神经刚松了半分——讨水是江上常见的借口。然而,就在那“缆绳”末端即将搭上船舷的瞬间,浓雾中一点寒芒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哪里是麻绳?分明是精铁打制的三爪倒钩!钩刃在昏暗中闪烁着淬毒般的幽光!
“是刀疤李的钩魂索!快……” 经验丰富的老吴凄厉的惨叫刚冲出喉咙,便戛然而止!
晚了!
十数条钩索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住了“庆阳号”的船舷!借着铁钩固定和绳索的拉力,十几条黑影如同索命的夜枭,以惊人的敏捷从渔船上腾空而起,荡向商船甲板!动作矫健狠辣,哪里还有半分渔夫的笨拙?
商船“庆阳号”终于像一头精疲力竭的老牛,喘着粗气,颤巍巍地驶过了崆岭滩那片吞噬了无数性命的死亡水域。甲板上,紧绷了许久的乘客们,此刻才敢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天灾的水段,总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