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晋商与铁坊
暗焰
万历二十年深秋,太原府的风裹着煤灰扑在晋商议事厅的青砖墙上。厅内鎏金铜炉烧得通红,兽首衔环的炉盖缝隙间腾起龙脑香,却驱不散檀木长案前萦绕的寒意。范永斗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信笺边缘,六瓣樱花状的火漆印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像凝固的血痂。
"黑田长政在信里说,只要明军虎蹲炮半数炸膛,来年开市后我们在釜山港的货船可免三成税。"范永斗将羊皮信笺推过案几,苍老的指节重重叩击着"硫磺掺量需达七成"的字迹,"各位,这可是能让我们的船队在东洋赚得盆满钵满的机会。"
常万达猛地起身,锦袍下摆扫落青瓷茶盏。碎裂声中,他脖颈青筋暴起:"范东家糊涂!七成硫磺?那炮管连一轮齐射都撑不住!李如松的军队若在朝鲜折戟,朝廷追查下来,我们满门都要..."
"朝廷?"范永斗冷笑截断对方,从紫檀木匣中抽出另一封密信摔在桌上。泛黄的宣纸上,歪斜的满文与汉字交错,末尾印着建州女真特有的狼头图腾,"看看这个,努尔哈赤愿用貂皮、人参换硫磺。如今边关吃紧,军器局下的订单像雪片,我们手头的精铁根本不够!"
议事厅陷入死寂,唯有铜炉中木炭爆裂的声响。乔家少东家乔世广盯着地上流淌的茶水,突然想起上月在张家口遇见的马帮——那些本该运往辽东的硫磺,竟绕道去了后金控制的区域。他喉头发紧,正要开口,却见范永斗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去铁匠巷,"范永斗扯了扯玄色披风,银鼠毛领在火光中泛着冷芒,"告诉王家铁坊,今夜必须开十二座熔炉。记住,每根炮管都要打上'晋商监制'的火印。"
子时的铁匠巷飘着刺鼻的硫磺味。王铁锤将最后一块铁锭丢进熔炉,火星溅在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作为王家铁坊第五代传人,他从业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铁料——本该银白的铁锭泛着青灰色,轻轻敲击便发出空洞的回响。
"王师傅,上头催得紧。"晋商监工的牛皮靴碾碎地上的铁屑,腰间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你儿子在钱庄的账本,可是记着三百两银子的窟窿。"
王铁锤握着钳子的手剧烈颤抖。半年前妻子重病,他不得已向晋商钱庄借了高利贷。此刻炉中映出儿子瘦弱的身影,他咬牙将铁锭浸入药池——那本该是淬火用的水池,如今却被倒入了过量硫磺。当第一根炮管脱模时,他偷偷用凿子在模具内侧刻下月牙纹——这是王家祖传的暗记,只有真正的铸匠才能辨认。
三日后,装满虎蹲炮的车队驶出太原城。王铁锤站在铁坊门口,望着渐渐消失的车队,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军器局当学徒的日子。那时老师傅总说:"铸炮如铸心,半点马虎不得。"而现在,这些带着致命缺陷的火炮,即将被送往千里之外的战场。